數字醫學、大數據和人工智能已經越來越多地進入了我們的視野之中。科學家們和哲學家們都在思考,大數據和人工智能會將人類社會引向何方。具體到醫學領域或者婦產科領域,我們該如何看待或應對大數據呢?為此,《中國實用婦科與產科雜志》常務編委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譚先杰教授對中國工程院院士、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名譽主任郎景和教授進行了專訪,現全文刊發。
譚先杰教授:郎大夫您好,感謝您接受《中國實用婦科與產科雜志》委托我對您的專訪。聽您講過《從易經到數字醫學》的課,您能簡單談談數字與醫學嗎?
郎景和院士:先給你看幾張關于數字如何神奇的圖片。是不是很震撼?這是中國古代的《易經》,被尊為“群經之首,大道之源”。《易經》雖然始于卜筮,但逐漸豐富、深刻,表達了東方文化對宇宙變化的認識論及方法論,可以說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最高典范。《易經》的基本觀點就是世事皆數。易者,數也。數學使哲學擺脫了原始宗教的束縛,把對自然作用力的神秘、玄想和隨意性去掉,并把似屬混亂的現象歸結為一種井然有序的、可以理解的格局。
《古今數學思想》也說:“數是事物的本源,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由數構成的。一切事物都具有數的屬性,只有將自然界的一切屬性歸結于數,才能理解事物本身及它與其他事物的相互關系”。
其實,很多醫學數據,如發病率、治愈率、復發率、死亡率;末次月經、體重指數(BMI)、生育指數、疼痛評分;疾病的分類、分期、分級、分度;流調、統計、報告等,都是數。數的概念,就是事物的概念,數字蘊含了事物的吉兇禍福,生機危機。
譚先杰教授:那什么是數字醫學?是由誰提出來的呢?
郎景和院士:世事皆數,萬物皆數。計算機語言的核心是0和1,《周易》的核心是陰和陽。所謂數字醫學,就是應用數字化技術,解釋醫學現象,解決醫學問題,探討醫學機制,提供醫療診治水平,它是信息科學、計算技術、網絡技術的綜合,目的是使臨床工作更加個體化、精準化、微創化、遠程化。
數字醫學可以把人體的某些器官、甚至整個人虛擬出來,可以是三維的,甚至四維的,還可以是運動的。比如腫瘤周圍的血管情況,通過數字技術可以把它們之間的關系弄得非常清楚。實際上,數字醫學已經應用于現代醫學各學科,包括生理解剖、血管重建、骨盆測量、盆底損傷、腫瘤診治、手術設計、技術培訓、損傷風險及預防等等。鐘世鎮院士率先在我國推動數字醫學,并組建了中華醫學會數字醫學分會。
譚先杰教授:現在總在提大數據時代,您能給讀者們簡單談談嗎?
郎景和院士:大數據又稱巨量資料,它的原始含義是指所涉及的數據資料量規模巨大到無法通過人腦甚至主流軟件工具,在合理時間內達到擷取、管理、處理、并整理成為幫助企業經營決策更積極目的的資訊。大數據概念的原始含義不斷拓展,現在已經幾乎涵蓋了所有領域,而不僅限于企業。
簡單地講,大數據具有這樣幾個特點,可以概括為“4V”:第一是數據量大(Volume)。大數據的起始計量單位至少是P(1000個T,1個T是1000個G)、E(106個T)或Z(109個T)。第二是類型繁多(Variety)。包括音頻、視頻、圖片、地理位置信息等等,多類型的數據對數據的處理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第三是價值密度低(Value),海量信息涌現的同時,其價值密度相對較低,如何迅速完成數據的價值“提純”,是大數據時代亟待解決的難題。第四是速度快、時效高(Velocity)。這是大數據區分于傳統數據挖掘最顯著的特征。
生命科學領域和醫學領域是大數據最多區域。但是,眾多的信息是紛繁復雜的,我們需要搜索、處理、分析、歸納、總結其深層次的規律。但這些浩瀚的信息通常無法用人腦來推算、估測,必須依托云計算、云存儲和虛擬化技術等,才能對大量、動態、可持續的數據進行挖掘,從而獲得具有新價值和洞察力的發現。
譚先杰教授:請教一下,大數據到底有多大?
郎景和院士:有人這樣形容過,地球上圖書館的書籍的信息量和大數據相比,差不多是芝麻和西瓜的關系。有資料顯示,2011年,全球數據規模為1.8ZB,可以填滿575億個32GB的iPad,這些iPad可以在中國修建兩座長城。到2020年,全球數據將達到40ZB。1個ZB相當于10萬億億字節,也就是1的后面有21個0。數據和知識進行轉化與重組,就形成了巨大的知識、巨大的資源、巨大的財富。數字的醫學化,催生了數字醫學,或者稱為智慧醫學,包括人工智能。
譚先杰教授:什么是人工智能呢?也請您簡單談談。
郎景和院士:人工智能(ArtificialIntelligence,AI)是研究、開發用于模擬、延伸和擴展人的智能的理論、方法、技術及應用系統的一門新的技術科學。它是計算機科學的一個分支,企圖了解智能的實質,并生產出一種新的能以人類智能相似的方式做出反應的智能機器,包括機器人、語言識別、圖像識別、自然語言處理和專家系統等。總的說來,人工智能研究的主要目標之一是使機器能夠勝任一些通常需要人類智能才能完成的復雜工作。人工智能從誕生以來,理論和技術日益成熟,應用領域也不斷擴大,可以設想,未來人工智能帶來的科技產品,將會是人類智慧的“容器”,甚至可以對人的意識、思維的信息過程的模擬。
或者可以這樣說,當知識可以按片段的集成而創新使用,當數據與腦(生)相聯,當數據、知識與生物直接聯通,將導致新的、強大的智能系統的出現。比如為殘疾人提供的腿的智能技術(被稱為“刀鋒戰士”的南非運動員皮斯托瑞斯,2012年倫敦奧運會男子400m銀牌得主),比如支撐霍金生存的高科技系統等。
譚先杰教授:前段時間阿爾法狗大勝人類棋手,您怎么看?
郎景和院士:為什么阿爾法狗似乎比人還聰明呢?因為它是人類智慧的整合。為什么阿爾法狗可以贏人類的棋手?因為它不但集合了很多優秀棋手的智慧,而且它在不斷地學習,不停地運算。人類棋手和他下棋,則需要休息,還會疲勞。而阿爾法狗可以不休息,除非斷電!但是請注意,包括阿爾法狗之類的人工智能,一定是人腦的集合,最終還是由人腦掌控的。
譚先杰教授:您認為婦產科從什么時候開始就與數字醫學掛上了鉤?我當產科大夫的時候,每一個小孩出生都要填很多的表格。可不可以這樣說,婦產科與數字的淵源挺深的?
郎景和院士:你這個問題很好!婦產科什么時候開始與數字醫學掛上了鉤?古代就掛上了!婦產科從什么時候接觸大數據?古代就進入了!我們來看看《黃帝內經》是怎么說的,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脈通,太沖脈盛,月事以時下......七七,任脈虛,太沖脈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壞而無子也。”古人說,女性14歲該來月經了,49歲會絕經了,一定不是幾個人,一定是從一大群人中來的大數據。幾千年以后,我們進入了現代,進入了2000年,這些規律基本沒有改變,初潮和絕經不過是提前或者延后了一兩年而已!折騰了半天,我們還是在古人所畫出的圈里轉悠!這個圈兒,或者說這個規律,不是黃帝或者某個人說的,一定是一個時代的大數據的結晶。數據有多大?我們不知道!
譚先杰教授:您認為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給醫學帶來了哪些方面的好處呢?
郎景和院士:可以讓我們能更好認識事物的本質,認識事物發展的規律,認識生命的現象,認識疾病發生發展的規律。
譚先杰教授:大數據具體到婦產科有哪些應用前景呢?
郎景和院士:在婦產科的應用前景很大。以產科為例,十月懷胎,母親有變化,胎兒在生長。從1個小小的受精卵變成1個3kg左右的孩子,這個過程是2個生命在發生變化,其中蘊藏的數字是非常奧妙的。我們說過什么最奧妙?生命最奧妙!這里面自然蘊含很多數據和規律。
婦科內分泌也一樣。從下丘腦、垂體到卵巢這樣一個生理調控軸里面,有多少數據?腫瘤發生、發展到結局,也是一個包含巨大數據的過程。我們現在強調遺傳學,很多癌癥都和遺傳掛上了鉤。遺傳的本質是什么?遺傳的本質是脫氧核糖核酸DNA,是DNA雙螺旋上的4個堿基對,通過堿基鍵聯接,按三聯體密碼規則組合形成64個密碼子。這些是不是數據?而且,這些數據不僅是病人一個人的,還包括他的父系和母系。這些數據甚至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而是一個種群,一個種族的數據。
譚先杰教授:作為醫生,我們應該如何看待數字、大數據和人工智能呢?
郎景和院士:數字應該是有靈性的,變化的,不是死板的。如果我們把數字或者數據變成一個死的,就不對了,就違背了數字化的基本思想。數字是事物變化之所得,它本身也是變化的。因此,當我們利用這些數字的時候,我們一定要變化的,發展的、靈動的。具體來講,就是診斷和治療的個體化。數據告訴我們應該如何處理,但是具體到個人,還要結合他個人的情況。我認為這是目前合理利用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的個關鍵點之一。
譚先杰教授:可不可以說,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框進所謂的數據當中呢?
郎景和院士:當然不可以!總有在數字之外的什么東西在吶喊,我們應該聽見這種吶喊!否則,一定會被大數據帶到溝里面去。
譚先杰教授:具體到婦產科醫生,我們該如何看待數字醫學、大數據和人工智能?
郎景和院士:這要從兩方面來談。一方面,無論是產科、婦科腫瘤、婦科內分泌,都需要通過大數據來積累材料。積累材料的過程,就是我們認識事物的過程。腫瘤的發生也好、產科的變化也好,內分泌的改變也好,這些數字對于我們認識事物的本質非常重要。
另一方面,我們要正確利用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現在我們有機器人輔助的腹腔鏡手術——達芬奇系統,但它實際上還只是一種機械手,而將來完全可以用機器人來做手術。這當然很好,但是人工智能應該是在人的掌控下,通過一個人,通過一個醫生來控制它,而不能完全靠機器來完成。我們可以讓機器人去修了一個機器,可以讓機器人去滅火,可以讓機器人去干一些危險的工作。但醫學的對象是人,我們不能完全把自己變成一個工程師,盡管我們可以掌握機械。醫生面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醫患之間應該有感情交流,醫生應該有關愛之心,不能完全用人工智能來替代。
譚先杰教授:有報道稱德國科學家已經能夠用完全的人造子宮制造胎兒了,您對此有何評價?
郎景和院士:我對這個消息一點都不感到驚奇。大概在上世紀80年代,就有人寫過一本書,叫《人的復制》(Copyofhumanbody)。書中設想了這樣一個場景:如果有一天,我們可以像制作面包一樣——將面粉、涼水、酵母混合起來,揉搓幾下,放入烤箱或面包機中,等待成品——人工“制造人”,無需生殖細胞、授精過程,更別提愛情和家庭。
我們現在能夠知道人體的各種蛋白質,有一天,人是否像面包一樣可以在作坊里做出來呢?現在看來已經差不多能夠實現了。目前除了兩性細胞的結合形成試管嬰兒之外,還可以做單性人,把體細胞拿出來也可以制造成人。“人”就這樣就得以復制了,挑戰了技術、挑戰了上帝、挑戰了一切!這是不是像孫悟空一樣,拔一根毫毛,一吹,就變成幾百只猴子一樣?這到底是可喜?可悲?還是可怕呢?
譚先杰教授:當然是可怕!我借機進一步問您,當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繼續發展后,您最擔心或者能想象的最恐怖的醫學場景是什么?
郎景和院士:給你看兩張圖片。如果有一天,病人進入醫院,驗過指紋,經“無人分診臺”,像是通過“海關(Custom)”。接著自動傳送帶將其送入手術間(OperatingRoom),由兩個真正的機器人來施術。之后在流水線上完成各種實驗室(Laboratory)檢查,超級電腦進行監測和處理。整個過程見不到一位醫生或護士,哪怕直到最后一口氣,駕鶴西去(Death)。多么現代化、自動化的醫療過程!醫學(Medicine)=冰冷(Cold)?!整個過程中,沒有一個人類的醫生,沒有一個人類的護士。你就像被送進一個修配廠,被送進一個作坊里面,這樣真的好嗎?那還是醫院嗎?那不是我們所期望的!另外一張圖片,我們剛才已經討論過,將來有一天,我們真的可以像把水、面粉、酵母粉揉在一起那樣就把“人”復制出來。但是,那還是“人”嗎?
譚先杰教授:問一個可能會被編輯刪除的問題。您認為人工智能發展后,會改變人類的性生活嗎?因為,性生活已經不是種族繁衍必須的了。
郎景和院士:(哈哈大笑)可能,有可能會改變!性活動可能會變成完全是沒有感情的、機械的過程。我想每個人都不希望這樣,因為人類,甚至動物,都是有感情的,所以我們不希望世界變成那樣。
譚先杰教授:再次感謝您接受專訪,最后請您總結一下,我們應該怎樣看待大數據時代和人工智能呢?
郎景和院士:第一,我們要清楚,大數據一定是人的智慧、人的工作的整合和集合。如果我們給它提供的基本數據(Data)、基本數字若是錯誤的,它一定不會算正確,一定會算到邪路上去。就像我們做醫療統計和科學研究,如果基本素材和基本數據都不準確,算得再快,算得再好,也只是在錯誤的道路上跑得更遠,背離真實和真理更遠而已。
第二,我們要明白,大數據就是一個認識論和方法論而已,并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么深奧,那么強大,那么無處不在。世界上的很多事物的確可以通過數字來描述:三維、四維、五維,甚至六維。生命的很多內容也可以用數字來表達和詮釋,但是,生命的本質是不是都可以用數字來表達呢?
答案應該不行!大數據淹沒“一切”。但是總有“數據”以外的“什么”在吶喊。人、生命、思想,不是都能通過數字表達的。有的地方是數字Cover(覆蓋)不了的,夠不著的,那才是生命,那才是醫學!
所以,我們要記住,數字醫學也好,大數據也罷,或者人工智能,依然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更不是萬能的!我認為這應該是我們這次談話需要表達的基本思想。
來源:中國實用婦科與產科